凌晨三点，城西的批发商业市场已经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张大川裹紧旧棉袄，从他那辆漆皮剥落的小货车上跳下来，靴子踩在混着烂菜叶和冰碴子的地上，发出嘎吱的响声。他搓搓冻僵的手，哈出一口白气，熟门熟路地挤进熙攘的人群。

　　“来了老弟！好说好说！”张大川脸上堆着笑，声音洪亮地应和着，手脚麻利地过秤、收钱、搬货。他在这行干了快二十年，脸膛被风吹得黑红，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但眼神里透着庄稼人式的精明和笃定。

　　他的菜，并不全是市场里最漂亮的，但绝对是性价比最高的。他自己包了郊区几十亩地，请老乡种，严格控药控肥，品相稳定，价格也实在。最大的主顾，是隔着两条街的“万家福”大型连锁超市，这一合作，就是整整七年。

　　七年前，“万家福”刚开业，采购经理李国强找到他，看中他地头直供的新鲜和价格上的优势。那时李经理还是个跑前跑后的业务员，说话客气，一口一个“张老板”。七年来，张大川的菜，风雨无阻，保证了“万家福”果蔬区起码三分之一的地面堆头和新品陈列。靠着这笔稳定的大单，张大川在城里买了房，供儿子上了大学，虽然辛苦，但心里踏实。

　　早上六点，天蒙蒙亮，张大川已经把最新鲜的一车货——顶花带刺的黄瓜、红彤彤的番茄、水灵灵的小油菜——送到了“万家福”的后仓。仓管老赵像往常一样签了单，递烟给张大川，随口唠了句：“老张，今儿李经理好像来得挺早，在办公的地方呢。”

　　张大川没在意，点着烟吸了一口：“领导嘛，忙正常。”他盘算着送完这批货，再去进点紧俏的水果。

　　这时，李国强的秘书小王小跑过来，脸上带着点不自然的笑：“张老板，李经理请您去他办公室一趟。”

　　张大川心里嘀咕了一下，跟着小王上了楼。李国强的办公室宽敞明亮，真皮沙发，大班台。李国强坐在台后，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脸色有点严肃，没了往日的热络。

　　“李经理，找我有事？今天的货老赵都验收了，没问题。”张大川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椅子冰凉。

　　李国强清了清嗓子，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老张啊，咱们合作……有七年了吧？”

　　“是啊，七年了。”李国强叹了口气，像是很为难，“感谢你这几年对咱们‘万家福’的支持。不过……公司最近调整了采购策略，要引入更……更存在竞争力的供应商。所以……”他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张大川面前，“这是终止合作的通知书，你看一下。这个月的货款，财务会照常结算给你。”

　　张大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拿起那张纸，白纸黑字，清晰地写着因“采购策略调整”，终止与“川旺农产品合作社”的合作伙伴关系。他的手有点抖，不是生气，是突然被抽空了力气似的。七年，不是说散就散的街边摊交情。

　　“李经理，这……这是啥意思？我的菜有问题？价格高了？我们大家可以谈啊！”张大川的声音有点发紧。

　　“老张，你别激动。”李国强摆摆手，语气公式化，“你的菜没问题。主要是……公司要求降本增效，新找的供应商，价格……比你的低百分之十五。我也是按规矩办事。”

　　低百分之十五？张大川脑子里飞快地算了一笔账。以他现在的种植成本和品质要求，这个价，除非是偷工减料用劣质药肥，或者是大规模压榨农户，否则根本做不到。这明摆着是要用次等货替代他。

　　“李经理，价格低百分之十五，那菜能一样吗？咱们合作七年，我的菜啥品质，超市的顾客反馈怎么样，你不是不知道！”张大川试图争取。

　　“老张，这是总部的决定。”李国强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我也没办法。以后……有机会再合作吧。”他拿起桌上的文件，示意谈话结束。

　　张大川看着李国强那张公事公办的脸，七年来称兄道弟、年底一起喝酒的场景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闪过。他喉咙发干，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默默站起身，没接那份通知书，转身走出了办公室。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空调的暖风，也隔绝了七年的交情。

　　下楼，走出“万家福”气派的后仓大门，清晨的冷风一吹，张大川打了个寒颤。他那辆装满货的小货车孤零零地停在角落里，像被遗弃的孤儿。七年，他以为砌了一道稳稳当当的墙，没想到人家轻轻一推，就塌了。

　　张大川没有在冷风里站太久。他狠狠抹了把脸，拉开车门，发动了货车。引擎的轰鸣声压下了心里的翻江倒海。他不是毛头小子了，四十五岁，经历过菜价跌穿底的年头，也见过批发商业市场为抢地盘动刀子的场面。慌解决不了问题。

　　他没回家，而是直接把车开到了经常批发的城西市场。相熟的摊贩们看他这个点回来，车上货还满着，都觉着奇怪。

　　张大川没多解释，只是摆摆手，扯出个难看的笑：“没事，今天货好，留给咱们自家摊位卖！”

　　他走到自己那个不到十平米的摊位前，老婆王桂芬正在整理前一天的剩菜，看到他空车回来，也愣住了：“大川，这……”

　　“甭问了，‘万家福’那边，黄了。”张大川声音低沉，拿起抹布用力擦着已经很干净的台面，手背青筋凸起。

　　王桂芬手里的菜掉在地上，脸一下子白了：“黄了？为啥呀？这……这以后可咋办？”超市的订单是他们家最大的进项，这一断，等于砍了大半收入。

　　“为啥？嫌咱贵了呗，找了个便宜百分之十五的。”张大川冷笑一声，“便宜没好货，等着瞧吧。”

　　话虽这么说，但眼前的难关得过。地里每天都有菜长出来，不卖出去，就得烂在家里。压价跟新供应商血拼？他张大川干不出那种以次充好、坑害老乡的事，也拼不过那种无底线的价格。

　　一整天，张大川守着摊位，心不在焉地卖着菜。眼睛却时不时瞟向马路对面——那里并排开着三家规模不小的菜市场，“兴隆”、“百姓”、“天天乐”，因为“万家福”超市的存在，这三家菜市场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价格也拼不过超市的促销。

　　傍晚收摊时，张大川没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他让王桂芬先回去，自己点了根烟，朝着马路对面的“兴隆菜市场”走去。

　　菜市场里光线昏暗，摊主们正在打扫卫生，准备下班。空气里混杂着各种蔬菜和肉类的气味。张大川找到卖蔬菜的区域，几个相熟的摊主正凑在一起聊天，唉声叹气。

　　老刘接过烟，唉声叹气：“能咋样？半死不活呗！对面‘万家福’天天搞特价，黄瓜卖一块五，我们进价都一块二了，怎么卖？”

　　旁边卖辣椒的赵婶也抱怨：“就是！他们量大，价格压得低，我们这小本生意，快撑不下去了！”

　　“我听说，‘万家福’换了蔬菜供应商，进价更低了，以后日子更难熬喽！”另一个摊主插嘴。

　　“就他们仓管老赵，中午过来买菜，嘟囔了一句，说新来的菜便宜是便宜，就是品相差不少。”

　　张大川深吸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一个念头，像电光石火般在他脑子里炸开。他原本只想给自己地里的菜找个出路，但现在，他看到了一个更大的机会。

　　他没再多问，溜达着又去了旁边的“百姓菜市场”和“天天乐菜市场”，情况差不多，摊主们怨声载道，对“万家福”又恨又怕。

　　回到家，王桂芬做了一桌子菜，却没动筷子，愁眉苦脸地等着他。儿子小海打电话回来，听说家里最大的客户丢了，也在电话那头急了。

　　晚上，张大川把自己关在简陋的书房里，摊开本子，写写画画。他算了算自己每天的产量，又估摸了一下对面三家菜市场最大的吞吐量。一个计划渐渐清晰起来。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张大川直接开车去了“兴隆菜市场”，找到了市场管理办公室。办公室主任正泡着茶看报纸。

　　“哟，张老板，稀客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李主任抬头，有些意外。张大川的菜主要供超市，很少跟他们这些传统菜市场打交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张大川坐下，开门见山，“李主任，我直说了吧，‘万家福’那边，我跟他们解约了。”

　　李主任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同情的神色：“哎呀，这事我听说了点风声，怎么回事啊？合作不是挺好的吗？”

　　“人家找到更便宜的了呗。”张大川摆摆手，切入正题，“我的情况您也知道，地里的菜不能烂在地里。我有个想法，跟您，还有旁边‘百姓’、‘天天乐’两家市场的老板聊聊。”

　　“我的菜，以后不供超市了，全部平价，不，低价供给你们三家市场！”张大川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价格，比‘万家福’现在的零售价，再低百分之十！而且，保证是跟我原来供应超市一样品质的好菜！”

　　李主任的眼睛瞬间亮了，但随即又露出怀疑：“张老板，你不是开玩笑吧？比他们零售价还低百分之十？你还有得赚吗？”

　　“薄利多销，摊薄成本。我地头直供，去掉中间环节，这个价，我还能有点微利，起码不亏本，总比菜烂在地里强。”张大川算得很清楚，“关键是，咱们三家联手，用价格把顾客从‘万家福’拉回来！他们不是靠低价抢生意吗？咱们就比他们更低！用好菜，打他们的烂菜！”

　　李主任激动地一拍大腿：“好家伙！张老板，你这招妙啊！我这就给那两家打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张大川忙得脚不沾地。他分别与三家菜市场的管理方和几个大的蔬菜摊主签订了短期供货协议，价格果然如他所说，低到让人咋舌，但品质却还是原来供应超市的A级标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菜贩圈里传开。起初还有人怀疑张大川是不是疯了，或者菜有问题。但第一批货送到，摊主们一看那水灵灵的品相，再对比一下价格，个个喜笑颜开。

　　张大川叮嘱他们：“各位老板，价格低归低，但别以次充好，咱们就靠品质和价格说话，把招牌立起来！”

　　与此同时，“万家福”超市果蔬区，悄然换上了新的供应商的菜品。头两天，顾客还没太察觉，毕竟价格牌上确实便宜了一两毛钱。但很快，一些老顾客就发现了不对劲。

　　抱怨声慢慢的出现。新的供应商为了压低价格，只能采购次一等的菜品，或者在包装运输上偷工减料。果蔬区的损耗率开始悄悄上升。

　　价格优势加上肉眼可见的品质差异，慢慢的变多的顾客被吸引了过去。特别是那些精打细算的大爷大妈，比较之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菜市场。甚至连一些年轻顾客，也开始回流，毕竟谁不喜欢价廉物美呢？

　　一周后，“万家福”果蔬区的主管发现了问题。销售额环比下降了近百分之三十，而损耗率却翻了一番。他赶紧向采购经理李国强汇报。

　　李国强起初没太在意，认为只是顾客暂时的适应期。“新供应商需要磨合，价格上的优势在这，过几天就好了。”他让主管加大促销力度，多贴点海报。

　　但又过了三四天，情况不仅没好转，反而更糟了。果蔬区显得冷清了不少，货架上的菜看着就不精神，连促销员都无精打采。而对面的三家菜市场，从早到晚人声鼎沸。

　　李国强坐不住了，他派人去对面菜市场打探。探子回来报告：“李经理，不好了！他们的菜又便宜又好，说是……说是以前给咱们供货的那个张大川直接供的货！价格低得邪乎！”

　　“什么？”李国强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变了。他冲到楼下果蔬区，亲眼看到稀疏的顾客和品相不佳的菜品，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才意识到，张大川不是灰溜溜地走了，而是反手给了他一记狠的！

　　他立刻联系新的供应商，要求提高菜品品质。但对方叫苦不迭：“李经理，一分钱一分货啊，您给的这个价，只能有这个品质，提品质就得加钱！”